2011年10月10日 星期一

遺韻──給梅艷芳 (舊文重貼)

紫黑色的夜像瘀血從腐壞的傷口流出般漫染開來,一絲一絲地將天空染成一片愴然的深鬱。寂歷的天穹之上,星光暗晦隱暱。安妮妲知道,今晚將會是她在這片紅塵寄居的最後一夜。俯視自己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容,她早已平寂了的心忽又生起一絲漣漪。多少年了,她與這張臉廝磨廝守,除了她的一把沉鬱巧嗓和一彎柔弱纖軀,她再也沒有比這一張蒼白的臉容更親密的戰友。

「沙揚娜拉,安妮妲!」她輕輕對這張臉說。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

她,比誰都更熟諳這張臉四十年來的滄桑變幻。由小時候隨母親跑江湖起,她便擺脫不掉鏡子的誘惑。最初她只不過會在鏡子前面理理眉髮,整整衣裙,再不就是抿抿小嘴,好勻淨兩片嫩唇上俗艷的口紅──她的年紀雖小,但短短的賣藝生涯已教曉她:要上舞台,就得出落個乖巧伶俐,沒誰要看邋遢的醜八怪!可是過不多久,她漸漸覺得鏡子裡彷彿有一把悠忽飄緲的聲音回聲蕩漾地叫喚她,教她不由自主地在鏡子前顧盼徘徊,然後半生不熟地擺起各種各樣的姿影來。慢慢地,她掌握了軀體內一股奔流的律動,當閉起眼睛的時候,她可以隱隱聽到自己身上的每一脈血管、每一瓣肌肉、每一莖骨骼都在如花盛放地歌唱。童稚的她,甚至還不知道甚麼是宗教,甚麼是神靈,她只知道在自己小小的軀殼內,有一焰燃燒正烈的灼灼靈魂在引領她去展開一種原始而神秘的膜拜。而她,願意為這無言的感召奉獻上最優美的應諾。到了後來,她的一舉手一投足都本能地化作了深入淺出的舞蹈,她已經再不需要用鏡子來驗證甚麼了──就除了這一張不算得怎麼美的臉。

「沙揚娜拉,安妮妲!」她的臉輕輕對她說。

照見五蘊皆空,渡一切苦厄……

外面傳來她那悠婉的梵唱,因為隔了牆壁,所以聲音不大真切,彷彿是不知幾世幾劫以外吹來的一縷和暖春風。這闋歌今天已經一遍又一遍地播送了整個下午。諦聽這嬝嬝梵音,她的感覺就如同現在俯視自己的臉一樣陌生。這幾天裡許許多多的朋友都來過看她,大家都說她的妝容很好。有些曉得她愛美的知己會誇她的衣裳好看,料子好,縫工設計也好,十分莊重體面。貼心些的,更會稱讚這衣裳沒埋沒她的身段。聽到這些體己的讚美,她總會會心微笑。

突然,她湧起了一股莫名的衝動:她很想伸出手去輕輕撫摸一下她身上這襲欺霜勝雪的白裳──她渴望讓十指與手心在這一泓素緞上撫起婉約的漣漪,讓指掌上細緻的紋理好好再感受一次這種肌膚與布帛的暱切溫存,哪怕那是多麼短暫的一刻。還有,還有這副安詳恬謐如淨界蓮花的雅淡妝容,她要伸出手去,切切實實地撫觸一下那多少年來於鏡裡失落了的一臉平靜與溫柔。她幻想一次親密的告別,在她真正離開之前。

可她伸不出手去。

「沙揚娜拉,安妮妲!」回聲輕輕對她說。

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

師父教過她,世間諸般煩惱皆源於肉身,六根不淨,煩惱不除。她一向也自知執念太重。雖然這幾年她早已皈依佛法,可苦卻依舊不得解脫,常受種種魔頭纏繞。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她放不下的卻有太多太多了,多得她這副單薄的軀殼無從負擔。

長久以來,她都沒法子在晚上好好安睡。當她每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閉起眼睛,便覺千頭萬緒紛至沓來:她的事業曾幾何時如日方中,她站到的每一塊土地,都立即感染上她的魔力,霎時間香霧繚繞,金光璨射,變作了風流無限的舞榭歌臺;她的愛情幾經風浪像霧像花,她愛過的每一個男人,都曾經照亮過她的靈魂,讓她覺得自己彷彿踏上了雲階月地,御風起舞,一步步嬝娜地走向那最光明的所在。

還有無止盡的種種事、種種情。她身邊的所有人,都令她牽心縈腸;她走過的每一段路,都叫她感慨萬端。她是一個金粉孟嘗,一個俗世觀音。她廣結善緣。她慈航普渡。她以歌酒結客。她以聲色濟世。可是,真實的她是軟弱的。在每一夜的盡頭,當她腦海中的萬念隨深黑的夜色漸灰漸淡,當她脆弱的軀體被眾苦煎熬得快要虛脫,當她迷亂的意識將要因筋疲力竭而墮入昏沉的時候,她的靈台會隨天際第一絲曙光的閃現而忽起一霎澄明:她的一生不為甚麼,她在等的,只是一雙願意讓她這個荏弱女子在歷盡塵世風霜後可以永遠安心靠岸的臂彎。

「沙揚娜拉,安妮妲!」每一夜,她等待孤寂對她說。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忽然,她又在自己的歌聲裡聽到了那細細的哭音。是他。他這幾夜都來了。就他自己一個來,也沒帶甚麼,一身黑衣,一副黑鏡,來了就默默坐下。然後就是那抽抽咽咽的啜泣,緩慢、暗啞、斷續而壓抑,像個慌張的小提琴手在為提琴試調一支低怨樂曲的音調。她沒想到過,她跟他會有那麼奇異的一刻,就像現在那般近若咫尺 ──卻又遠逾天涯。

她曾經恨這個病。她要戰勝它,卻終於給它征服了。可是這個病也曾讓她感激。這個病,像一個神秘的魔咒,從她身體的最深處,喚醒了她多年來刻意埋葬的這段舊情,讓那本來已經瘐死的青春綺夢,忽爾又在她枯寂的懷中,像一叢鮮血淋灕地怒放的紅玫瑰般復活過來,甚至活得比從前更火辣恣肆。她竭力地嘗試打掉這個沒結果的綺夢,然而這叢從死裡重生的血玫瑰卻只有像一場狂歡祭典的煙火般愈開愈烈。即使在最熱鬧、最喧囂的派對裡,她也可以聽得到這叢玫瑰在心田裡簌簌盛放的聲音;即使在最混濁、最窒悶的空氣中,她也可以嗅得到這叢玫瑰在懷抱內依依襲人的香氣;即使在最深沉、最猛烈的麻醉下,她也可以清清楚楚地細味到這叢荊棘蔓生的血玫瑰在她的骨髓中狠狠刺下的創痛。

終於,懷孕這個曾經胎死腹中的綺夢,她決定提起行李,踏過雲霧,去跟他作一次永久的告別。

那天,當她捎帶這個內裡已經遭疾病蛀毀的軀殼去跟他重逢時,她一直像興高采烈地為自己的喪禮宣讀悼辭般故作從容。那次見面之前,她雖然心裡止不住顫抖過,可是她信得過自己可以演得好這段戲。不是人人都這樣說麼?她是水銀燈和攝影機的寵兒。多少電影裡的角色,都在她身上活出過血肉與靈魂。她是個真真正正的最佳女演員。只要電影的膠卷一轉動,戲,就會從她的輕顰淺笑、舉手投足中瀰漫開來。

然而,那次約會並沒有灼熱的水銀燈映照,也沒有眈視的攝影機聚焦。這一幕戲,沒有劇本,也沒有綵排;她只能就位、演出,然後一格又一格地以慢鏡的速度將每一幅精緻的畫面烙印在腦海,再獨自在腦海把每一格光影細心地剪接起來,收進記憶。這樣的戲,容不下任何演技。即使她一生無論在公在私,除了那逼於生計而夭折的童年,從來都是一齣沒完沒了的連續劇,可是這一幕,她沒法像想像中演得自如。她覺得自己臉上每一寸的肌肉都在臨陣叛變,整個人既像一個磨損了發條的機械人,又像一部折斷了唱針的留聲機,一切舉止言談都亂了套。

可幸,這一切他都沒看出來。她發現,他其實也像自己一樣生怯。漸漸地,她終於沉進了角色。只有在大家偶然四目交投,相顧忘言的一剎那,她才會醒覺到自己嘴裡一字一語所結痂的隱衷,都像苦果一樣叫舌上回泛無窮的淒澀。

那一天,她絕口不提自己的病情。她只想在臨別之前重溫一遍那已經變得像煙靄般依稀迷離的悠遠舊夢──疾病蛀蝕了她的軀體,她只好認了命;但她不會讓殘酷的現實再伺機蛀蝕這一頁她付上畢生最後感情去繪留的美好回憶。她渴望在這口時光的甘井裡輕挹一掬兩情相悅的溫馨,她幻想在這角情感的荒穴裡追撲一羽靈思交匯的繾綣;她不想讓憐憫來喧賓奪主,去染污這一幅她準備攜上路途的旖旎風景。她要用這一頁如櫻花般淒艷地燃燒的粉紅色畫面,去做自己餘下每一分每一秒路途的背景。

漫天的櫻花飄墜而下,猶如婚禮上嘉賓好友為新人歡灑的彩紙。那一天,她以為自己已經徹悟了。但此刻,當她隔了牆壁,細細地傾聽他倆在命運指揮下交織的泣唱時,她才明白到甚麼才是真正的徹悟。

「沙揚娜拉,安妮妲!」這,是他輕輕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她是一個甚麼都有的女人,她不該感到缺陷。奇怪的是,她從前並不這樣想。她覺得她擁有的一切,都只是反襯她蒼涼身世的華麗背景。物質的祭獻,祓除不了她心靈的空虛:她是一尊困押在華屋高軒間的泥塑木雕,一具葬殮在雲裳錦履下的行屍走肉,一副浸泡在香薰美酒裡的紅粉骷髏。她固執地相信,只有愛情,才能填補她心窩裡的黑洞;只有愛情,才能讓她從金堆玉砌的名利塚丘中衝脫出來,呼吸到真正的生命。

「沙揚娜拉,安妮妲!」

他不是她的第一個情人,也不是最後的一個。

二十年來,她在這個城巿閃爍璀璨的星圖上,佔領了聳立頂峰的仙后寶座。從她以煌煌新星的姿態誕生開始,每隔一段時日,城內日漸泛濫成災的娛樂報道都會為她繽紛絢爛的情史勒石著碑,昭告她艷與天齊的豐功偉業。她為過這一卷又一卷流傳里巷的情冊而怨憤苦惱。她厭惡一雙雙不相干的眼睛將她血肉模糊的創傷視作彪炳的戰勳。她痛恨一張張不留情的嘴舌將她瘡痍歷落的情感嚼成靡爛的飯唾。

的確,她並不缺少愛情,相反地,她愛得滿身傷痕。翻開她那一頁頁的羅曼史,那一頁頁無所逃遁於天地間的文字、聲音和影像的春秋記載:跟他結識之前,她在哪裡邂逅過誰和誰;跟他分手以後,她又在哪裡結識了誰和誰;誰與誰家世顯赫,是風流倜儻的天之驕子;誰與誰出身寒微,是巿井粗野的落拓凡夫;這個誰跟這個她,曾經如何如何;那個誰跟那個她,後來那麼那麼。如此這般,一個個本來各不相干的名字,就好像一撮隨風飄散在時空曠野中的風信子那樣,一一不由自主地被無邊眾口的滔滔涎唾黏綴在一張腥穢難言的巨大蛛網上,而網中的一切傳聞軼事,都注定要如蛆附骨般化作她這部傳奇的大小章節和註腳。

「沙揚娜拉,安妮妲!」

她心窩裡的黑洞,名字,就叫做愛情。

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

這些真真幻幻的他與他,許多本來早已像蕭索的秋葉般枯落成她腦海裡泛黃的片片回憶了。然而自從她陷入彌留的一刻起,這一個個枯落了的名字,卻都忽爾重活起來,一一再次走近了她的身旁。

當她進院的時候,她的感官已經開始枯萎了。敗壞了的細胞像遍地野花般在她子宮裡的沃壤燦然盛開,又像蔓生的藤棘一樣蜿蜒到她的肺腑之間。她像一隻折翼的蝴蝶軟癱在病床上,只見眼前彩色的世界漸漸淡化成黑白。混沌間,她忽然察覺到病房裡那種辛辣的消毒藥氣味像水蒸氣般消散了。她像困在密室裡快要窒息的囚徒一樣竭力地呼吸,希望可以像蝴蝶追逐花香般找到那種她以往多麼嫌惡的刺鼻氣味。可是,一切都只有徒然。她入了魔般瞪視病房的天花,卻發覺那彷彿是一幅黑白的照片,身周的事物都像被殭屍一口一口地吸乾血液的生靈般慢慢枯癟成不可觸及的平面,而身體卻倏若懸浮而起,時鐘與藥滴的細響同時轟然放大了億萬倍,隆隆如一列急騁的火車以千百隻鐵輪猛力行敲打拚死頑抗的鐵軌那樣一聲比一聲震耳欲聾地轟鳴起來,然後忽地「吱──」的一聲,像厲鬼的尖叫般驟然煞住。那一聲尖響是如此淒厲,以至彷彿在它還未了斷前,整個病房都已經溢滿了它的回聲。可是,她聽不到回聲。病房裡,萬籟俱寂。她用盡了氣力吞一吞嘴角的唾液,發覺那津液裡微澀的味道不見了。然後,就沒有了光。就在她眼前一黑的剎那間,她遽然察覺四方八面好像有千鈞巨力向她的意識急壓而至。她已經來不及驚怖與惶惑了,她只是本能地像一隻負傷的猛獸,恚然以瀕枯的生命挺起意識來奮抗這洶湧的突襲。她感到自己的意志與死亡的巨壓劇然互擊,捲起瘋狂的猛焰,然後又瞬即被這猛焰霍然吞滅。在焚燒與磔裂的劇痛間,她覺得自己的意識好像脫殼般遭一股狠狠的巨力撕離了肉身,然後迅速焦萎成一握冒煙的灰燼。

無眼、無耳、無鼻、無舌。她明白自己將要離去了。可是,她的身還在,她的意還在。她忽爾感到前所未覺的極度冰寒,疲弱的意識凍結成一點幽幽的燐火,在她的軀體中左衝右突,卻茫茫然找不到出路。她沒想過自己這個纖瘦的身軀,此刻竟會變得彷彿比無窮的宇宙還要深渺廣大。她只覺得時間靜止了,空間消失了意義,而自己則不知何去何從。

終於,她放棄了找尋,學會了等待。

當她漸漸由焦躁趨於冷靜後,她開始隱隱地意識到病房內的變化。對,她的視覺沒了,聽覺沒了,嗅覺、味覺也沒了;可是,她的身軀還在。她的觸覺也像其餘四覺一樣枯萎了,除了那比兩極冰封還要冷的酷寒之外,她一無所感;但是,她依然有微弱的意識。她像一隻倒掛在冥黑深洞裡的垂死蝙蝠,對一切都已喪失了知覺,可是卻依然迷糊地意識得到遠方的友伴正一一向自己飛來道別。

「沙揚娜拉,安妮妲!」她的生命輕輕,輕輕地對她說。

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

初陷彌留之際,她禁不住有一種驟然獲釋之感。畢竟,這個病實在帶給她太多痛楚了。

當她乍悉這個病已在她身體裡深深地埋下種籽的時候,她的心便死了一半。她想到了她的姊姊,想到她怎樣受這個病摧殘至死。她想到了她那兩個可愛的小外甥。她姊姊走的時候,他倆還不懂事,現在他們的小阿姨也快要跟他們的媽媽上路了。自幼,她的家裡便只有母親獨力撐持生計,所以自從稍通人事起,她便得跟姊姊一起演唱賣藝來分擔母親的重負。十多年來她們姊妹倆彼此相護相依,是分不開的一對人兒。直到她成名以後,一下子,她給驟然冒起的事業完全佔據了生命,姊妹間才不得日夕相見。然而她倆從小栽種出的金蘭之情卻半分也沒減退過。除了對她有生育之恩的母親外,她一直最疼的人,就是她姊姊了。她姊姊患病的那陣子,她用盡了一切的方法去伸出援手,希望把她姊姊從疾病的深淵裡拯救出來。她以為以自己擁有的名和利,可以助她姊姊渡過難關。金錢,她絕不吝嗇;人事,她竭力託付。然而最終,她只能白白地目送她姊姊一步步地走遠。

「沙揚娜拉,安妮妲!」她彷彿聽到姊姊輕輕對她說。

她不甘心。她不甘心讓這個奪走了她姊姊的病再來奪取自己的生命。可是她心底裡更強烈地感到的,是無窮的畏怖。她太了解這個病帶來的痛楚了。她親睹過她姊姊所受的殘虐,當她一想到自己脆弱的肉身要像她姊姊一樣真切地嚐到這一種砭骨之苦,她的心就劇痛得像被硬生生挖出了一個血淋淋的大洞,耳窩裡聽到的,只有洞內狠命尖嘯的無盡淒風。

她不甘心。她不甘心自己這幾年來費盡苦心重振的事業,眼看頃刻就要像骨牌堆疊的城堡一樣,給這個病一手嘩啦啦地推作傾瀉的瓦礫。她的嗓子才剛吊亮,她的舞步才剛踏熟,她的演技才剛磨滑;過去這二十年,不過是剛做妥的熱身與綵排,她還有許多計畫,許多夢想。然而,幕,就要降下了。

走出醫院,她急不及待地深深吸一口氣。一縷清冷的空氣流進她的鼻孔,輕巧地疏理鼻腔裡柔軟的纖毫,然後順氣管、支氣管與盤根錯節的微絲氣管,一層層地散入她肺腔內千千萬萬的氣包之中。她感到胸腔內無比的涼快舒暢。她甚至覺得她可以窺見自己懷內那兩葉像秋楓般紅艷的肺腑鼓滿了明淨的空氣,每一個圓滿的氣包都像剔透的小水晶球一樣幻現出無邊的三千大千世界。空氣裡微逾浮塵的粒子刺激她鼻腔裡敏銳的細胞,令她感受到空氣的甜美,一瞬間覺得血管內流的彷彿不再是濃稠腥污的血液,而是澄澈冰冷的甘泉,腦海在仙霞飄渺間浮現出一幅深山靈壑的潑墨卷軸,耳際隱隱聽到在山壑間幽遠回蕩的佛鼓梵鐘。

她笑了!這是她畢生以來呼吸過的最美妙的一口空氣。她的歲月已經無多了,她要爭的,就是這一口氣!她告訴自己,前業已定,然而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後要走的這段路途,必須要由她自己來安排。

她選擇了對抗與忍耐。
她看病,吃藥,拜佛,祈福。

她選擇了掩飾和逃避。
她派對,工作,派對,工作。

然後,小哥去了。小哥像一朵危崖上開盡的曇花,驀然在蒼茫暮色中迎風墮向深深的幽谷,摔落了滿壑的花瓣。生、老、病、死,她原以為都可以與這個知己一起走過,可是,小哥卻沒有等她。人人都說他倆是一對舞台上、電影中的絕配,是不可多得的工作伙伴,然而她自己更重視的是她與小哥的患難之情。他倆一起吃苦,一起走紅,一起征服世界上每一雙眼睛和耳朵,然後一起退隱,又一起復出。只有小哥能夠明白她在萬丈光輝背後的點滴辛酸,也只有小哥能夠在她軟弱無助的時候熨貼她波動難平的心靈。她一向以為小哥這一朵孤芳開得比自己更燦爛,也更瀟灑。她羡慕小哥做事我行我素,放任不羈,更羡慕小哥能夠在浩浩人海中找到了終生廝守的伴侶。可是她卻沒發現小哥在孤高以外的孤絕,她不知道當疾病像千蟲萬蟻一樣在蛀蝕自己的軀殼之際,病魔也同時化身成邪惡的鬼魅去祟惑她好友的心頭。

繁華事散逐香塵。在小哥脆弱的顱骨勒然迸作片片飛花的裂響聲中,她聽到了自己的輓歌。她感到小哥與自己所屬於的那一個盛世將要過去了。苦海無涯,回頭是岸。她已經看到了彼岸,她要渡自己的肉身去跨越她與小哥之間這平地忽起的渺渺鴻溝。

「沙揚娜拉,安妮妲!」她彷彿聽到小哥輕輕對她說。

小哥走後,遺留下來的,是一座廢墟般的愁城。

大疫橫行,攫走了一條又一條的生命。疫城裡每一張像幽靈般飄漾半空的面罩,都彷彿是一面向死神哀求憐憫的降旗。默默靜看這一片慘淡的旗海,她不知怎地想起了那個霜雪淒其的仲夏。她記起自己穿上一身白衣,披散一蓬亂髮,壯懷激烈地踏上舞台,胸脯下的一顆心砰然如沙場上咚咚怒擊的戰鼓,為她的歌聲打起昂揚飛越的節奏。面對台下洶湧的人海,面對頭上廣闊的天空,她慨然引吭,唱出了一片澎湃的波濤。她覺得自己的靈魂正在蒸發,混進了她滔滔的歌聲,散入了時間的茫茫四野。她不知道自己的歌聲原來可以比千仞蒼壁更聳峙,比萬里滄波更奔騰,她只希望以自己渺小的聲音來喚醒悠悠禹土中的無邊國魂。

然而,凜冽的北風厲然挾滾滾霜雹吹黯了一切。在北風狂囂的的殺伐聲中,她只能站在幽暗的角落裡吞聲暗泣,默默揮別在悲風中摧折飄轉的片片飛花。

一切都是業。她這樣相信。

她已經太虛弱了,她再不可以像那個仲夏一樣唱出澎湃的波濤來喚醒每面降旗下的沮喪靈魂。她怕自己會在這片慘淡的旗海中不支倒下。她怕自己會再為這座瀕崩的愁城籠上慘霧。可是她不想浪費自己餘下的生命。她到處呼號奔走,像一個垂死的女巫打開魔盒一樣,召喚出一把又一把熱熾的歌聲去驅散瀰漫在空氣裡的邪祟。在一曲又一曲的樂韻裡,她彷彿當年一樣重新感到自己的靈魂在蒸騰,渾忘自己的軀殼早已像這座城市一樣被疾病淘成了將陷的廢墟。

「沙揚娜拉,安妮妲!」她彷彿聽到整個城巿輕輕對她說。

已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

終於,惡疫過去了,這座城巿奇蹟般復活過來,一切突然間比從前顯得更烈火烹油般鼎沸繁華。因為身上有病,她比誰都更快叫自己重新振作起來。她身受疾病帶給她的無比劇痛,然而她倔強的性格卻叫她相信自己不會那麼容易倒下。劇痛,叫她每一天也預期結局的來臨。信念,卻叫她每一天都盼望奇蹟的出現。

可是,她畢竟力不從心。

她依然看病、吃藥,依然拜佛、祈福,依然派對、工作。她天真地將一天瘦似一天的雙臂戴滿串串驅病的黑水晶。當她偶然凝神地細看那猶如掛在枯藤上的纍纍果實的黑色晶體時,她會突然有一種噁心欲吐的感覺,彷彿那嶙峋突兀的顆顆晶石就是肆意地在她身體裡開花結果的腐敗細胞。然後有一天,她在晶石折射的幽玄幻光中看見黑色的人潮從城巿裡的每一條血管沸然冒湧,把這個城巿的大動脈咆哮成一條滾滾黑河,繼而驚濤裂岸地奔向那如碉堡般巍然矗立的黑色心臟。五內翻湧之間,她錯覺那無數如飛濺的浪沬的黑衣人,都裂變自她體內病腐的細胞。她興奮地高張兩翅,才發現自己變成了一隻黑色的天鵝。劇痛的巨浪淹濕了她的全身,呼嘯的浪尖將她狠狠捲到半空,然後又狠狠摔擲在碉堡的堅壁上,鎩落了漫天如雨的黑翎。她昏倒,醒來,才驚覺滿城燈火幻作了離奇的光海,人潮在燈光變幻中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沒有誰停下來等她。誰都沒有。


她掉了許多髮絲,身子一天比一天消瘦,慢慢地,病情終於瞞不住了。她好像每一天都已經是最後的一天似地加倍工作,加倍派對。只有這樣,她才能真切地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只有這樣,她才能熱烈地相信自己可以一天又一天地活下去。

「沙揚娜拉,安妮妲!」每一天,她都在腦海裡重複播放他輕輕地跟自己告別的這句話。

她的氣力早已不繼了,可是她卻忽地生起了巨大的決心:她要再踏一次這個城市為她創造的祭壇,她要以萬眾的歡呼來點亮自己最後的生命。她要為自己舉行一場最華麗的婚禮,要全世界來見證她與死亡的結合。她要回味君臨在金字塔的尖峰上讓眾生顛倒膜拜的美好滋味。她要在一切消逝之前,竭最後的魔力將自身塑成一尊不朽的金身。她的每一位好友將來為她陪祭,她的每一個信徒將來向她頂禮。她要為自己築起通往樂地的天梯,在天梯上鋪下血紅的毯子,然後穿上婚紗,在好友和信眾的祝福中一邊為自己唱起輓歌,一邊默唸他給她的別話,然後在櫻花般淒艷地燃燒的粉紅色畫面中,一步一步嬝娜地走向那最光明的所在。

終於,她登上祭壇,踏上天梯的血瀑,在顫抖中一步一回頭地揮別一切,走到了那光輝的盡處。

「沙揚娜拉,安妮妲!」她輕輕的對自己說。

她的一生從來沒有一段日子像她最後走的這段路那樣活得心無罣礙,那樣遠離顛倒夢想。

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

她從那片血涔涔的楓林中走出來,走到了她生命的最後一站。天氣好像她的生命一樣冰冷,她的兩片肺葉,也好像血涔涔的霜楓一樣凋損了。然而,她已經心無罣礙。連她自己也幾乎不相信在那次告別之後,自己居然會又再提起行李,踏過雲霧,到他的這片鄉土去多走上這最後的一回。當她從雲霧裡回望這一段短短的旅程時,她慶幸地感到旅程中種種的片段都好像化成了一縷縷淒美的曲韻,彷彿是誰特地為她的生命譜上的幽幽尾聲。

「沙揚娜拉,安妮妲!」窗外的雲霧輕輕對她說。

她幾乎是雙腳剛從雲霧裡踏回實地便馬上進院的。當她彌留的消息傳開之後,記者的鎂光燈紛紛像流星雨一樣灑至。醫院外,閃閃的鎂光此起彼落,壯麗如寒穹上的一場星的葬禮。匆匆之間,她的許多親疏故近一一踏上這條鋪展在醫院門外的星光大道來看她的最後一面。整個城巿裡的每一面電視屏、每一聲無線電、每一頁報章雜誌,一一泛濫有關她種種疑幻疑真的最新消息,好像城中的所有人都決心要以最熾烈的喧鬧去拜別她這一個即將永遠倒下的神話。

然而,隔絕於這一切的喧鬧之外,她只能默默地受困於自身軀殼的銅牆鐵壁,像處身冰窖般淒絕地等待那不可知的終結。她想起師父說人死後各按造化,墮劫輪迴,唯有斬除六慾,方可涅槃超脫,往生淨土。在無邊的靜默中,她細細地回想今生所種的種種因,想像他生所得的種種果,紛亂的意識慢慢沉澱,酣然漸蘊成一醰清厚的芬芳。驀地,她感到自己本來早已衰萎的意識劇然發亮,彷彿一點殘喘的星火瞬息間光焰暴長,無聲地急爆成一團光波洶湧的星雲,電閃雷轟般自她身上的千億孔竅一衝而出,浩浩蕩蕩地逃越了四壁軀殼的森寒禁囚。剎那間,她又再次可以看見光影、聽見聲音、嗅見氣息、嚐見味道、觸見冷暖。她忽爾通曉了天地間的一切奧秘,只要她願意,她可以看到、聽到、嗅到、嚐到,以至觸到古往今來,宇宙四方的一切一切。她看到了病房中來跟她道別的親友,聽到了他們彼此和跟她的說話,嗅到病房裡消毒藥和床頭鮮花混和的氣味,嚐到几案上水果的甜酸,感到室內空調的涼氣。只要她動念,她就可以離開病房,去感知這個世界裡任何一個角落的事情。

她看到在隔壁等候她踏出這最後一步的親友,他們有的一臉愁容,憂心忡忡;有的神態自若,冷靜如恆;有的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她發現自己可以一一看通這些在等候她離去的每一個人,彷彿他們的心思是藏在玻璃瓶子裡的物事一樣。這一刻,她知道了窮一生所不可知的真相,明白了誰人肝膽相照,誰只是虛與委蛇。這種種真相,假如在她生前可以知道的話,她會悲憤、感激、慨嘆、喜悅……可是,此刻她只覺得風清月白。她明白了一切虛偽,認識了一切真實,如此而已。

她無眼、無耳、無鼻,無舌亦無身。她有意,亦無意。有意者,即無身亦有眼耳鼻舌。反之者,亦如是。色,不異空。空,亦不異色。

「沙揚娜拉,安妮妲!」她輕輕對卸下的皮囊說。

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即說咒曰: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娑婆訶……

驀然,就像提琴的弦線乍然崩斷一樣,他止住了啜泣。她從一時的懷緬中重又清醒過來,忘掉了塵俗的眷戀,悠然放下了此生的一切。靈堂裡,她的遺像在白色的花燭烘映下打起蒼涼的手勢,一旁的熒屏閃幻出她一生的百千色相。在這座用玫瑰和綢絹築起的素白殿堂裡,多少人匆匆來去,向她致以最後的祝福。靜望窗外那一片黑壓壓的人潮逐漸散去,她知道一切很快就會結束了。明天,她的色相將永遠地幻滅消散。她知道將會有人將她的故事續演下去,然而那對她來說已經再不重要了。

她,將永得超脫。

「沙揚娜拉,安妮妲!」她輕輕,輕輕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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